消失 (第1/1页)

    房间里还弥漫着情欲和愤怒混杂的、腥甜又苦涩的气味，床单凌乱，见证着刚才的纠缠。

    伊莱亚留下的温度，已经被门缝钻入的寒气迅速吞噬。

    塞缪尔僵坐在原地，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，微微发抖。

    不，不是这样的。他想呐喊，想追出去，但双腿像灌了铅。愤怒的余烬还在皮下噼啪作响，混杂着更深层的恐惧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两天，时间变成了粘稠的惩罚。

    塞缪尔照常外出，试图继续他那徒劳的求职。袖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时刻提醒着他的位置。他走过街道，目光扫过每一个行人，既害怕看到熟悉的身影，又渴望那抹鲜艳的色彩能突然闯入视线。

    他没有回出租屋，而是暂时住回了学院附近一个同学闲置的狭小阁楼。一部分是赌气，另一部分，他需要空间来消化那场争吵，需要思考如何与伊莱亚沟通——如果他肯回来，如果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交谈。

    愤怒在第一天夜里就消散了，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的担忧。他想起了伊莱亚冲出门时单薄的衣衫，想起了他那双燃烧着绝望和倔强的眼睛。他说“外面危险”，但伊莱亚还是用离开回答了他。现在，危险具体成了什么？是宵禁？是的检查？还是别的令他更恐惧的事情？

    第三天傍晚，担忧最终战胜了别扭和自尊。塞缪尔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悬而未决的分别。他必须见到伊莱亚，必须确认他安全，必须为那晚的激烈言辞道歉——尽管他仍认为自己减少演出次数的建议是出于保护，但他的确不该用那种方式，更不该背着他去找马切伊。

    当晚，他快步走向“夜莺”。酒馆里已经有了些客人，但气氛依然沉闷。舞台空着，没有伊莱亚的身影，只有几个乐手在角落调试乐器。

    塞缪尔快步走到吧台边，马切伊正在擦拭杯子，看到他，动作突然停住了。

    “伊莱亚呢？”塞缪尔开门见山。

    马切伊看了他一眼，那神色复杂。他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，目光扫过塞缪尔空荡荡的身侧，似乎在确认只有他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他没过来找你？”马切伊反问，声音压得很低。

    “我们……吵了一架。他几天没来我这。我以为他在这里。”塞缪尔感到喉咙发紧。

    马切伊沉默了片刻，招手让塞缪尔靠近些。吧台昏暗的灯光下，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。

    “前天晚上，”马切伊的声音低得像耳语，“伊莱亚来了，坚持要唱晚场。人比平时多些，有些生面孔。”

    塞缪尔的瞳孔猛地一震。

    “他唱了首新的，你知道，就是调子有点……过于欢快的那首。”马切伊比划了一下，“唱到一半，门突然被撞开了。”

    塞缪尔的呼吸停止了。

    “不是平时的巡逻队，人更多，直接冲着台上去的。”马切伊闭上眼，仿佛在回忆不堪的画面，“他们没管袖章，也没问话，直接上去就把人拽了下来，吉他都摔坏了。伊莱亚……他没怎么挣扎，就是看着台下，好像在找什么人。”

    塞缪尔感到一阵眩晕，他颤抖地扶住吧台边缘。

    “为……为什么？他袖章戴了吗？是不是违反了宵禁？”塞缪尔急切地问，大脑飞速运转，试图抓住一个“合理”的、常规的理由。一定是哪里出了误会，一定是伊莱亚不小心触犯了某条他还没摸清的规定。袖章没戴正？唱了不合时宜的歌？不，马切伊说他们没管袖章……

    马切伊摇了摇头，眼神里那份怜悯更浓了，还夹杂着一丝苦涩。

    “不是袖章，塞缪尔。”他凑得更近，声音几乎微不可闻，“带队的军官临走前，对在场的人宣布……说‘接到可靠举报，在场有人涉嫌败坏社会风气、扰乱公共秩序，从事……不检点的行为’。就像你说的那样，我该阻止他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败坏风气”、“不检点行为”。

    这几个词像钝刀，一下下扎进塞缪尔的脑海里。

    举报？谁举报？举报什么？

    他猛地想起争吵那晚，伊莱亚嘶吼的话：“他们用枪和规定让我闭嘴，你要用‘爱’和‘为我好’来让我沉默！”

    还是更早之前，伊莱亚在舞台上毫不掩饰的挑逗，他那些关于柏林、巴黎和演员的“闲谈”，他在这个小城里显得过于鲜艳、过于自由的存在方式……这些碎片，在“举报”和“不道德行为”的提示下，开始疯狂地拼凑。

    不，不会的。他们不能因为这个……这太荒谬了，这甚至不是一条明确写在占领法令上的罪状！塞缪尔的思维本能地试图反驳，寻找律法上的漏洞。但这反驳是如此无力，因为他瞬间就明白了——在这里，判定一个人是不是有罪，早已不需要罪名。他们不需要你“做错”什么。只需要你“是”什么。“风化”和“道德”足以成为任何事情的借口。尤其是，当有人“举报”的时候。

    他要求伊莱亚隐藏的，他内心深处最恐惧被人发现、因此可能招致祸端的那个“不同”，恰恰成了那个标签。

    “他们……带他去哪儿了？有通知吗？任何消息？”塞缪尔的声音颤抖得厉害。

    马切伊再次摇头，眼神彻底黯淡下来。“没有。像之前那些人一样，带走了，就再没消息。没人来通知，没人知道去了哪里。酒馆被封了两天，今天才让重新开。”

    塞缪尔松开手，踉跄地后退了一步，撞在身后经过的人身上，引来一声不满的嘟囔。但他毫无所觉。

    酒馆里浑浊的空气、劣质烟草的味道、悉索的谈话声……一切感官输入都变得遥远而扭曲。只有那句话在脑海里尖啸，伴随着伊莱亚被从台上拽下的想象画面，反复循环……

    是的，他一直害怕这个“不同”会引来灾祸，是他试图把这“不同”塞进一个更安全的模子里。他以为自己在加固堤坝，却不知道洪水早已改道，而他最用力堵住的那个缺口，偏偏被人从外面凿开了。

    塞缪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“夜莺”的。冬夜的寒风扎在脸上，但他感觉不到。他茫然地走在街上，周围的行人、灯光、偶尔驶过的马车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声。

    声音和颜色逐渐消失。

    只剩下那个沉重的关门声，和伊莱亚最后看过来时，那双混合着愤怒、绝望，或许还有一丝他当时未能理解的、告别般的眼神。

    而他，甚至没有追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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